面对徽州,我一直保持沉默;不是不想表达,而是无从说起。
这种欲说还休的情感,不是偶尔,而是时常在胸中涌动。与河流、小溪、沟渠相遇,我都可能被一种情绪控制,似乎自己在膨胀,一字一句哽在心头。它们是诗意的存在,赠我一些不带任何风尘的痴妄。有时坐在水边,一些东西在体内翻滚,我顿然觉得时光被独自占有。水,在徽州的土地流过,我仿如水波里的一块石头,被滋养、浸润;十八岁开始流浪,来来去去,我终究未破江南给我布下的阵。江南越走越柔美、安然;它一把揽住我,我从此堕落在温柔乡里。
一切,是个定数。
十年前的冬天,一列往南的火车载我入徽州。火车刚进皖南山林,雪便浓厚起来,大地一片莹白。我不断用手抹去车窗上的雾水,天微亮,酷似黎明;河流、山川,沉默不语。远山脚下,炊烟缕缕,缓缓地似被风雪冻僵,一直浮在那里,久久不散。一些河流并未结冻,雪积在水中高地上,俨然一顶顶白帽子,不见飞鸟,不见行人。一场风雪落在黄昏,徽州把我带入童年,在山林、风雪、内心深处,我看到一个孩子朝我走来。焦虑一点一点消失,好想安静睡一觉,带着梦走进徽州。
那次,我去皖南的一所高校参加工作面试。再见,已是三月,去学校签就业协议。新生活即将开始,列车穿行在田野、山林中,窗外青色莹莹,我踏着三月的绿再入徽州,皖南山水在和煦的风中晃动。一些河流,沿着山脚爬行,一潭潭绿水,犹如眼睛,看着太阳。
去徽州的路上,我倍感欣喜。怀揣一些情绪,仿佛逆流而上,我一直往回走,找到安身立命的场所。一个地方如能把人生的开端与未来衔接住,把童年的时光与记忆融合在生活起居里,想象吧,有多好。我走下火车,不陌生、不紧张,只像被故人拥入怀抱。站在车站广场,我嗅到了水的气息,不咸不腥,而是大山汩涌出来的宁静与恬淡。
徽州,虽远离江海,却也滋润丰盈。水,流过它的每一寸土地。
曾走入一个村落,我说,是个意外。小小村庄,被水环绕,青石板随意一搭,便成了桥,它渡着居民出门、回家。一位老妇在水边洗菜,表情安静,恰似流水;水穿过她的白天和黑夜,在台阶下缓缓而逝。她起身回到院内,轻轻合上门。站在岸边,水波细小,将思绪击碎,我顿时恍惚起来。一些虚无、迷离撒在阳光之下,河流之上,我忘了时光。木板桥架在村后的水域上,我踩上去,走向对面的树林。阳光斑驳,一些树站在水里,任时光与水漫过枝叶缓缓爬过身体,留下一圈圈印迹。我一时无法辨别是时光或者流水亲吻过这些树而留下动人的痕,它们刻在一棵树的生命里,从生到死。树比人活得更久,它见证溪头浣衣女子的岁月春秋。从前她青丝齐腰,后来她华发满头,是水揉碎了一位女人的容颜,把她所有的时光都带走,如同卷走一片叶子。树与水,谁长在谁的怀里?这是一个村庄的谜;甚至这村落,也一同消融在水里,随着树一起生长。
我不想写出这个村庄的名字,但我无法不暴露我的城市。
一直把黄山称为我的城市,我愿意做它的主人,占有它。河流如柔软的臂膀,搂住整座城市,一草一木、一块碎石,都是润的。这里河流交织,水域把土地隔离开,于是一些土地有了自己的名字,比如沙洲、江心洲、三江口、屯浦、湿地、秀水,这些名字沾了水的风韵,听上去就很美。沙洲是水边的一个小区,一条河从它身旁流过,人们把河称为新安江。沙洲小区的人们临水而居,这是自然的赏赐,无人能从他们手里夺走一条河流赠与的幸福。清晨,妇女们提着篮子下河洗衣,他们在青草深处勾着腰,抡着棒槌,身前晃着一小片水晕。河流被她们叫醒,东方的霞光也跟着散开,一座城市在水边睁开眼睛。
我住在一个叫秀水的小区里,它跟沙洲相连。有时,我被一些烦心事纠缠而早早起床。下楼,我沿江边柳树走到水边。草地上,沾满露珠。我猜它们在太阳出来之前会不会悄悄回到河流里,然后在天黑之后又悄然上岸。天气晴好,水一直清澈。我坐在洗衣石上,看鱼儿跃出水面,然后跌下去。江面上有人点着一支竹篙,慢慢划,将长长的迷魂阵收起。渔人把那些丢了魂、入了阵的鱼倒入一个小木桶里,再一点点把网撒下去。明天,他还会收网,这是水赐予他的生活。
我又何尝不是一条上了岸的鱼,落入这徽州的迷魂阵中。在水边,我什么都不用想,走走,停停。一些人在水边开垦了小块土地,萝卜刚出芽,带着两半椭圆的叶子。土垅松软,似乎他的主人刚刚来整理过。一窝南瓜匍匐在草地上,它还没有觉察到秋的气息,依然挂着黄花。不远处有个水坝,夏天,我会穿着短裤在坝下游泳。晚饭后,大人孩子都聚在那里,我们像鱼一样回归自然,在水花里游来游去。
我刻意来看水。它的宁静与简洁,一丝丝侵入内心,让我自在。那是一种近似虚无的淡然,只用眼睛看,不需大脑思考。
江心洲是个小岛。湿地是水边的一处公园,长满水柳,绿草茵茵。屯浦是徽州人从前外出经商的码头。三江口,顾名思义,是三条江的汇合处。此处水域开阔,但平静。三条不同的河流在此挽起手,其中有条河叫率水。我的单位,一个近于一千五百亩的大院子,临着率水河,这同样给了我富足感。单位的中心位置有个六层图书馆,我不止一次捧着相机爬过一扇窗,站在楼顶上。一条河流仿若一条绸缎在风中荡漾,白云、飞鸟、晚霞,都是真实的存在,它们是不是跟我一样因爱上这里的河流而从远方游离过来,驻留在徽州上空?仔细听,有哗哗的水声和风而来,一条河流的歌唱,并不洪亮,只有站得高,在安静处才能听见。我认识一个女生,她离开徽州后,写了许多怀念徽州的文字。她说,有时在夜里想念率水,想再听听流水声,想着想着便哭了。她在这里生活四年,这院子外的一条河给了她慰藉与感动。跟她相比,我倒会成为这里的久居之人,率水会流经我的一生。就算哪天我死了或者走了,它还会存在,还会给其他人送去温暖与回忆。
一条河与我们毫无瓜葛,但又千丝万缕牵扯一起。单位想办法从率水取水浇灌园子里的树木、花草,我总看到工人手持龙头在园子里忙碌,香樟、金桂、樱花被率水滋养着,长势葳蕤,它们跟那女生一样与一条河流相通。在夜晚,当人们沉沉睡去,这些树会在风中听到水声,一点一滴,被它们吸纳入叶脉,凝聚成清晨枝叶上的露珠。
率水,在我身边流淌。来去上班,我穿过河上的桥,看晴空幽蓝、渔舟点点、灯火波动,一切那么自然,我悄无声息融了进去。
春末夏初,躺在水边的草地上。徽州天空透着让人感动的蓝,说不清,为何。或许天空的纯净,跟我们出生时的眼睛是那么相似吧。当我们仰望蓝天,就能回到童年,甚至更早。那里沾满若有若无的回忆与温暖,不骄不躁。人生梦,仿若这天空。我们走着走着,一些幻想便丢了,跟天空一般高远;我们成长、衰老,生命之初的那抹蓝渐渐淡去,残余下来的却又模糊不堪,于此,我们抬头,对天空的透彻便心存眷恋。云朵在远山处,与水光映衬。它们一点点变幻,有时厚重,有时却轻灵。夜晚来临,我坐在水边想,云一定回到了山的深处,卧在树叶上,等待下一个天亮。
徽州,暗夜。它极像一座古老的房子,幽窗里透着火光。窗外,有水流过,声声不息,我在水声里安静观望。晚饭后,出门走走。穿过秀水广场、经过沙洲,我站在老大桥上。这座从明代走来的古桥,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字—镇海桥。一色青石板,在时间的脚步里渗着圆润饱满的光。我踏在上面,仿若步入一段历史,在灯火波光处,任一些情绪信马由缰。
城市灯火,照亮一条河流的梦。
河上暗影浮动,风贴着水面舞蹈。
柳树,把枝叶斜过去,在风中打转,似要抓住一些光与影的碎片。
风从江面吹来,行人三三两两。我顺着坝子走到河堤,风沿着台阶往上,落在草丛里,似故人拾级而上的脚步。它在新安江丰腴的身体上滚动,波光一茬接一茬,从对岸荡漾过来。
江面空阔,不见渔舟,也不见游船。江心传来话语声,忽高忽低,有些句子只能听见一半,剩下的一半便不见了。我想一定是被风吞没。王维曾走在深山里,不见人影,却听见人的说话声,好一个“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而在新安江暗夜深处,风出卖一个男人,他的话语经过风的修饰,开始柔软起来,顺着串串涟漪在水面跳跃。
月亮升起,它是来赴约的,与河流的约会。草丛里的歌声越发高涨,那些蛰居在水边的昆虫伴着水声欢呼夜晚的到来。行人的脚步声,也是软软的,怕是落脚太重,一不小心踏碎了新安的梦。星星,在黑幕里渐次探出头来,一颗、两颗、三颗,它们沾在树梢上、山顶上、草尖上,如果诗人徐志摩在此,他也会在满载星辉的船里放歌吧。
我的新安,如一件古朴的袍子,晾晒在皖南的星光里。
人迹渐渐稀少,我只等城市的霓虹退去,趁着月光与星光,慢慢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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