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昏,在村头一户农家门前的大榆树下,有一老一小爷孙俩正坐在麻线口袋上乘凉。夕阳的余晖透过浓密的树叶,斑斑驳驳的影子洒落了一地的金黄,一阵晚风吹过,传来喜鹊归巢的歌唱。
这时,头枕在爷爷腿上仰望榆树的孙女突然问道:“爷爷,这棵树这么高,这么粗,它长了多少年了。”
爷爷右手拿着旱烟管,左手抚摸着孙女柔软的细发轻声说道:“它长了六十五年了,这棵树是我二十岁时种下的,今年我已经八十五岁了。”
三四岁的孙女一转身跳起来,用手拉着爷爷雪白的长胡子,两眼直直的盯着爷爷布满千沟万壑的古铜色脸说道:“爷爷,怪不得你的头发,眉毛,胡子全白了,而大榆树却还这么绿,原来你比大榆树的年纪都大。”
“哈哈哈哈哈……”爷爷笑的按捺不住,被旱烟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孙女连忙给爷爷捶背。
爷爷喘气平息之后,他看着眼前这个成年人伸开双臂也抱不住的树干,对小孙女讲起了大榆树的故事。
“一九五八年,那是现在想起来仍让人害怕的一年。自然灾害让老百姓颗粒无收,人们没有吃的,只能吃野菜、树叶之类的。我们一家老老少少十口人,吃饭成了大问题。刚开始全家出动在野外挖野菜,田间地头,大山小沟的野菜全部挖没了,怎么办?树叶又成了人们的救命粮。那时我家的大榆树就成了全家人的命根子,榆钱饭甜丝丝的非常好吃。到后来很艰难的时候,我把树皮用弯刀刮下来煮着吃。这棵榆树曾被我从头到脚搜刮的只剩白花花的树干,它就这样救了我们全家人的命。第二年风调雨顺,榆树奇迹般的复活了。看,榆树经历了那场大劫难,现在长得多茂盛,它可是我们家的救命神。”
小女孩听着遥远的故事,听着听着留下了伤心的眼泪。她抱着爷爷的腿,用爷爷的粗布蓝裤子擦了擦眼角问道:“爷爷,我们还会挨饿吗?我怕。”爷爷摸了摸她的小圆脸说:“只要你听爷爷的话,爱护这棵大榆树,就不会挨饿。”
小女孩坚定地点了点头。
时间如水,岁月如歌。转眼间我已经由小女孩变成去上大学的姑娘了。我这一走,家里只剩下年迈的父母亲。每次放假回家,沿着河道,大老远便看见母亲站在榆树下的墙角处,伸出头向我走来的方向远望。近了,近了,母亲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也兴奋的喊道:“妈,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回来?”母亲一边朝我走来,一边说道:“我和你爸掐指算日子,心里捉摸着你这几天要回来,所以天天在榆树下等你。快回家,饿了吧,我给你做你很喜欢吃的浆水面。”
晚上,躺在温热的土炕上,夜是那样的静,没有汽笛声,没有人的喧闹声。偶尔传来榆树上鸟儿的窃窃私语声,母亲说:“树上的鸟儿知道你今晚在,这吵闹的声音比平时小多了。我们家住在村头,大白天要看到个人影都很难,幸亏有榆树和鸟给我和你爸作伴。”此刻我才明白,平时我们姊妹几个都在外地很少回家,父母孤独的身影,恐怕只有守护家园的大榆树看得清楚。
“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年到头漂泊在外的游子都会不远万里回家过年,母亲知道哥哥姐姐也要回来了。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她一天到晚总往榆树下的墙角处跑,一听到班车的汽笛声,她会跑的更快。每次站在那儿,她都会朝河道边遥望很久,很久。每次都是高兴而去,失望而归。看到母亲失落的表情,我安慰道:“妈,你就歇会吧,今天你已经到榆树下八次了,哥哥姐姐该回来自然会回来的,不用你接。”“你知道啥,我这心里憋得慌,去榆树下看看说不定他们能早点回来。”母亲说着又朝榆树走去。我不再去阻拦,我知道榆树是母亲的守望台。
人生如梦,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脑海里的画面好像昨天发生的故事,而我也让沧桑岁月变成了年近四十的母亲。物是人非,无情的年轮带走了我的两代亲人,但大榆树依旧枝繁叶茂。
这棵榆树迄今为止正好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百年的岁月,百年的巨变,让它承载了更多的感情。与风雨经久同行,它更懂得努力生长,增强力量,守护家园。现在看到的大榆树,它盘虬卧龙般的树根是露在两米多高的土崖外面的,树干粗到两三个人伸开胳膊手拉手才能围住。枝干分支无数,有的树枝直冲云霄,有的垂落地面,没人修剪,也没人破坏,自然形成了一座绿色的小山,这是喜鹊安家的好地方。
今年春天,回家办完父亲的丧事,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想到以后空无一人的寂寞小院,不免伤心难过。正在这时,大哥突然兴奋地叫道:“我找到了三张三十五年前的老照片。”我们姊妹五人同时凑过去看,*一张是爷爷奶奶在门前大榆树下的合影,第二张是爸爸妈妈在榆树下的合影,第三张是我们姊妹五人在榆树下的合影。这*一二张照片已成为我们几个心中永远的记忆和怀念。看着第三张照片上的哥哥姐姐还那么年轻,我也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想到以后姊妹几人或许很少再一起回来,大家提议把三十五年前我们姊妹五人的照片重新回放一次,于是我们几个按照原来的次序,找到原来的位置,在大榆树下随着“咔嚓”一声响,瞬间又一次成为*的回忆。
时隔三十五年,我们都老了,难怪老一辈亲人都已弃我们而去。时间已逝,至亲已去,谁也无法挽留,唯独眼前的大榆树一天比一天茂盛。榆树粗壮的枝干,浓密而翠绿的叶子是对我们几个将要踏上征程的儿女很好的承诺。有它在,我们的家永远在,榆树永远是我们家的守护神。
无论我身处何方,我的家永远在大榆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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