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很小,却生产煤。
因为煤,小镇繁华了好些年头。因为繁华,天南地北的人,穿着不同的服装,说着不同的方言,听得懂的,听不懂的,就尽往小镇来。一度间,灯红酒绿,在小镇的空气里荡出一些纸醉金迷的暧昧和沉沦。但这样的红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不到三十年,小镇就显示出萧条和衰落的景象。
落败的小镇上,一些人走了,而一些人仍然在小镇经营自己的生活。酸和苦,咸和淡,不知觉中让人忘了小镇的喧嚣与热闹,也渐适应了小镇越来越寡淡的薄凉。有人租地种菜,有人拉车营生。没事做的时候,矿上的人就去花果山,偶尔也来转山营走走逛逛。
在这种百无聊赖地走逛中,一个早晨,阳光很好的时候,我们便遇见了。他拖着腿,在树影婆娑的路上,走几步,停下来歇歇,然后又走几步。山上的阳光要好得多,他说,空气也好,比下面坝子里的阳光和空气干净。路两边有一些树,树上偶尔会扑腾出一只两只小鸟。就像人沉默中偶尔会扑腾出两句言语一样。在路的转弯处,虽还没有到山顶,但他却止下来,抬眼看着出太阳的地方。转身的一刹那,我就看到了他身上笼着温暖的颜色。但他的脸庞却是没有血色的苍白,我不知道那种温暖,对于他而言,到底失去了多久,就连他恐怕也从来没有计算过。我想的却是在一间低矮的屋子里,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人,总是通过一道玻璃的窗子,依窗而看,看近在咫尺却又是遥不可及的风景:山、水、树木、花草,还有永远照不到他身上的稀缺的阳光。
他终于走出来,他说。冒着别人的冷待,也冒着倒下的危险,从那个小阁楼里,不惧肉身之疼,决然地从一个世界跨入另一个世界。而这个过程,对于健康者而言,一分钟,一步之遥的距离。可对于他,却如跨越了数年的千山万水。沉闷和黑暗,从中风的那一天开始,重重地压着他从里到外的苦、恣睢和苟且。无由地失落,无由地生气,无由地不满,在黑暗的空间充斥,然后沉重,然后愤怒,然后窒息在属于他的某个不见微光的角落。
先是骨质增生,腰椎间盘突出。然后就是痛风,再然后就是心血管疾病,紧接着又是中风。也许终于熬不住黑暗里沉闷的缘故,他总是需要着一个出口。于是,在某一天,他从窗子里看见的曙光,中和了他的沉闷。让他想起了这个地方,也想起了这个世界。于是,在干净的阳光和空气里,我终于得以见到他的苍白和他欲倒未倒的肉身。
自始至终,我不知道他是谁,来自于何地。但我却知道,他曾把自己给了小镇,以一个矿工的身份,在小镇上安放了人生的大半部分。他告诉我,他期许着未来,就像我们期许于阳光能拭去内心的哀痛,期许于矿山上的煤块在沉黑里能燃出一些光亮一样。但让他想不到的是人到中年的恣睢,疾病又增加了他的乖戾和埋怨,先是埋怨自己命运被蹂躏,再是埋怨别人对他存在的漠视,埋怨之中又怼怒于自己所承受的苦痛和落寞。但好歹他通过那道窄小的窗棂,看到了诱惑,又唤醒了意识里潜在的欲念。而现在,他终于可以走下每一级台阶,然后沿着光影斑驳的道路,到他能见到的有阳光的地带,看看小镇,看看矿山的起落生死。并且很大的好处,他还能从阳光里得到一些钙质的东西。
其实,从他所住的地方,到山顶不是很远,两三百米的距离,这个长度,换算为时间,也许两分钟,三分钟。但他偏偏要把这些年沉积的苦难和哀怨,一一地铺在路面上,铺在阳光下,并且小心翼翼,丝毫也不愿意遗落下某个角落。每移一步,就像激流之中泅渡生命一样,虽然趔趄却又稳实,虽然凶险却又无惧。终于到了山顶,环视着远远近近的景象,然后目光就定格于他曾经熟悉,却也已萧条了多年的矿山。那里一度地繁华,我想也曾渲染了他前半生的繁华。萧条的冷景,只有他能读懂,就像能读懂他的苦寒和寂寞一样,他所能读懂的繁华,也仅属于他的繁华。
一排排房子,立在半山腰上,与周围的黄和周围的绿,混搭着,极有一些不协调。但房子的白,却在萧条之中,刺眼了起来。在这样的刺眼中,孤零和落魄,终于浮沉在阳光下。他寻找着过往,也寻找着未来。没有一个人搭理着他,就像从林子里跑出来的野物,就像从叶丛中飞出来的雀鸟,来自来,去自去。其实,山上的人,也很少,见着他来,本可以擦肩而过,却很终是远远地疏离。怕他倒下去的瞬间,裹进一种无由的灾难。好在,他没有倒下,但却给了直刺心灵的疼和鲜血淋漓的痛。于是,他也远远地避开行人。即便他有一诉而快的欲念,可到很后,谁也不愿意帮助他来了却这样的一桩心愿。这是一种奢望,但他总有法子,当有人围在石桌边打牌吹牛的时候,他就去,去了就站着,听别人说笑,他也在别人的说笑中,笑出一点仅属于他所感知的快乐。我想他完全可以从家里捎带一个凳子,去了石桌边坐下来,静静地听别人说一些戏里戏外的东西。但他没有,只因为时间稍久,怕了别人因为他的存在而转身离去的尴尬和羞辱。他就在那里站着,用两只病腿支撑了肉体和生命,到不可支撑的时候,便又晃悠悠地趔趄着往回走。
又一次见到他,是我攀登了近两百级的台阶,从一幢被遗弃的破房子后面经过的时候。那破房子,多少年过去,现在已经被用来堆积柴禾枯草,或者用来关了大大小小的鸡群。破落的景象,见证了一个矿区从热闹到冷清的过程。到得平台,我便安然下来。安然下来,一只猫,就从被木条封着的窗户夹缝中跳出来,然后沿着菜地,跑到了一边的竹林之中。就在此时,他便也出现在了平台之上。他不叫我老师,这次,他叫了我一声“兄弟”。兄弟,好久没有听到这饱蘸了情分的称谓。对于我,这个词实在有一些生疏。曾经熟悉而又曾经生分了的感情,在这个时刻,却突然生发出来,内心很温热的柔性,瞬间烧出很动情的热烈。
这样的次数多了,每一次遇见,他就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他的病痛。做他的听众,于我无趣,但对于他而言,或许就会减轻一些内心的苦痛和哀怨。于是,他说的时候,我就和他站在了一块。和他一起看着空气里的寒冷,看着周旁一树的凋零。但他到底发觉自己的唠叨,于是便羞于再说。眼睛看着地埂上的败枝枯草,地里嫩生生的青白绿菜。
数年之前,在疾病尚未完全降临于他的时候,我经常可以看见他的身影。穿着单薄的上班服,扣着一二个纽扣,虽是有一些落寞,但尚不至于完全沉沦着精神。声音洪亮,眼神仍一如清水般的明澈。那个时候,我也知道因为疾病缠身,他已经办了退休手续。他告诉我,工资少了,一个月的工资,却大多数用来买药。说是买药,他说实则是买命。花了钱,命还买不好。他每天都运动,我说,他坚持得很好。说不定,在坚持中,他还可以遇到懂得他不幸的人,然后在懂得中,他完全可以舒缓积压于心中却又无力释放的沉闷。如果那样,我想对于他,对于他的家人,未尝不算是一件幸事。
但这样的机会,好像不多。
偶尔,他也会去跟着别人做做操,和着节拍动动手脚,那些节拍,其实是很简单不过。可对于他,却总是困难已极,坚持已成折磨。很糟糕的是,他还得远远地离开人群,避开偶尔降在他身上的不屑。这些不屑,比冰雪更绝情于他。于是,他只能放弃,在放弃中远远地看,但再也不做。我却相信他是用了与别人不一般的力气接受或者抗拒着,久违的却又是不能接近的诱惑。
但他还是坚持去,似乎还比别人早一些。他不再说话,一个人寂寂地就在山上走着。看见鸟从树上飞过,看见虫子在地下爬行,就站着,直到消失于远空,或者消失于道旁的草叶之下。但道上的虫子,却往往不愿意进入阳光下的阴翳里,于是,他就蹲下来,看虫子不停地向前,向左,向右。在快要靠近枯枝丛草的时候,他便拿过一节棍子,轻轻地指引着他眼前的这些小生灵,往阳光里去。对于他,这应是晨走时很惬意的事情。可这样的事情,却不能经常遇到。他不可能每早上都遇到从树林里飞出的雀鸟,也不可能每天都遇到爬行的虫蚁。这个时候,他就只能把自己走成冷清的风景,一步步地向前挪移。而这时,他便开始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没人能听得懂,也没有人去听。但他的坚持,似乎却是要耗尽积蓄了很久的力量,并且几步的行程,就可以完全消耗殆尽。然后他又要停下来,停下来,为下一次积攒一些力量。可不知道,下一次,竟让人担心起来,他是站着,还是倒下?这是一个不可预测的结局,但他还得需要停下。
这个积蓄力量的过程,耗时无需多久,但立即就可以证明他停下来的妙用。他并没有白费了这样的努力,我知道人生很多的努力未必有用,这尘世里无用的东西太多,有用的努力就显得愈发珍贵。他终究不舍了这种努力,慢慢地向前,终于在几步之外,他完全感受到了这种积蓄的力量对他的行为或者生命的支撑。就像黑夜里发现的一缕微光,给予他光明的指引一样。这样的支撑和指引,让他,找到了自己。
在一度的时间里,我也曾陷入过无边的恐慌之中,仍然是疾病,仍然是自以为无边的苦痛。一天早上,我又与兄弟相遇,他拉着我的手,用力地摇着,似要给我传递他所有的热情,和他积攒出的所有力量。“好汉不怕病来磨,尽管不见天日,也有出头的日子。”那时我是不知道这出头之日,到底距离多远,但很后的旅程,却也证明了他的正确。再僵硬的一块死土,当某一天被风雨稀释之后,仍然可以催出生命之芽。一条路在你濒临绝望之时,却突然在你的左右两侧,显出桃红柳绿的风景。绝望与希望总是在交织中演变着。我相信了兄弟的话,正如我相信他在疾病缠身和灾难厄运面前对红尘冷暖的深邃感知,这种感知的解读力和穿透力,在肝胆俱疼的缝隙之间,却发生着醍醐灌顶般的启示。
可这样的时日,对他来说,很终却不能由他随意地控制。活着之沉,活着之疼,以及活着之麻木,很快,就在他的肉身和言语上得到验证。他的行为终是迟滞下来,他的思想和意识终是又被冰冻。
那天,在狭促的小路上,我遇到他,佝偻着身子,拎着一些被人扔弃的菜叶,一步一步地从山下挪移到山上。看见我,他的眼里竟然露出了一点欢愉,可在他伸出手又缩回去的瞬间,那欢愉却转瞬消失,很终化为虚无。然后,他挪移到半边,让出一大半道。我停下来,我想告诉他一些什么,可面对人世的艰难,我失却了往下说的勇气。我伸出手,握着他长满骨节突起的手,像他当年握着我的时候一样,用着力。我希望他懂,置身于活着之内,却又努力地避免着人世的消磨,借助于过往中某个动情的内容,来结束一场冰雪之旅。
他也在努力,但却是努力地挣脱了我的手。站在一侧,抓着地埂上的枯草,突起的骨节,和枯草连在一起。他也学会了离避,并且是对往日他称之为“兄弟”的离避。眼神里似乎又开始长出了新的恐惧,我知道这种离避,实在是一种很伤害人的疏离。这种疏离,对于他或者对于我们,变成了刻意的恶行。疾病的苦痛,再加上这种恶行,总像大山一样,使之沉闷和窒息。我这兄弟,他到底还是疏离了我。他走过去,然后又突然站住,说了一声,还是你们好。这一声,竟然让我有了刀绞一般的刺疼。我不知道这句话,他准备了多长时间,寻找了多少机会,却在这样的一个狭促里,即离未离将走未走的时刻,跟我——他的兄弟,说了如此的话。
好,是什么呢?
兄弟,我不知道你的所指。我想,我当然比你好,很起码我穿着比你光鲜的衣服,我知道我的来处,我还可以经常回到那个叫故乡的地方。而你呢,我自是相信说出这句话之时,你的坦诚与释然。但你不知道吗,在我和更多像我一样的人的肉身和灵魂深处里,仍然铺满着和你一样的烟尘里阴翳的冷清和烈火烧燃的灼痛。
而很近一次见着,茫然和混沌,已让我的兄弟成了失常之人。他的妻子,先是扶着他,再然后却又隔了数步的距离,紧紧地跟着。他一边走,一边用只有他知道的语言说着只有他一个人才明白的话。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竟然拉住我,并很自然地说出我的姓名和职业。脑子突然灵光了吧。他说,世间的事情说不清楚,怎么能说清楚呢。他说不清楚,我也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那就不用说。我看着他,他回了一个灿烂的笑。我相信他同意了我的说法,或者那个笑,便是对我的一个很清醒的回应。
糊涂与不糊涂,他都明白。失常与不失常,他都清醒。
我说。
但他的妻子却是准确地告诉我,说他疯了。当我很后离开时,他又说,有些事情说不清楚,等下一次,他说要跟我讲讲能说清楚的事情。
我想,就等下一次吧,等下一次,说不清楚的,但愿他也能说清楚。
抗癫药停用后发作到处乱跑继发性癫痫病会不会遗传呢?导致青少年癫痫病发作的因素有哪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