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喧嚣了一天的火车站广场才开始慢慢安静下来。其实,也算不得安静,是另一种热闹就要开始了。
我和李冉把桌子一张一张地搬了出来。我们每天都要干这个活儿,八张小方桌,梧桐木的,并不沉,但日复一日。黎明的时候把桌子搬回屋里,傍晚再搬出来。确切说,是早上七点赶在城管巡逻车到来之前和下午六点等到城管下班之后。当然,这绝不是说城管只在这个时间段执法,而是说,相对安全——他们随时执法,他们有他们的工作。
今天天气闷热,天气预报说要有暴雨。但这并不耽误我们的工作。整整一个下午,我和李冉都在为了晚上的工作做准备。李然手脚利索,借助一把快刀和一个小小的破竹器,一个下午可以把一根长长的竹竿剖解为三千支锋利的竹签。弄好之后,她把它们齐刷刷地摆在竹筒里,像三千支射向命运的利箭,等待着猎物的到来。她戴着厚厚的手套,以防止这利箭一般的竹子扎进她的手掌。但即使如此,她手上还是扎进去许多看不到的竹刺,这也没有办法,我们得生活下去。别忘了,一支竹签就意味着至少一元钱的收入,所以,看在钱的份上,她还是乐此不疲。我们都需要钱。这肯定没错。
我负责把羊肉切成肥瘦均匀的肉条,当然还有猪肉。也许,它们还会夹杂在一起,但是绝对没有传言中的老鼠肉、猫肉之类的,因为我们知道,做人要有良心,做生意同样如此,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容易的。这是耶稣告诉我们的。周日做礼拜的时候,牧师总是循循善诱。除了这些,竹签上还会有鸡翅、鸡心、鱿鱼……但这些都可以到城东的批发市场去批发,很方便。但有一些活儿,需要我们自己来干,比如,煮花生和毛豆;比如,串蝎子。
每天下午四点,我的堂弟张力会开着他的破昌河从山里来给我们送货。新鲜的带着泥土味道的鲜花生,水漉漉的散发着秋天气息的毛豆角,很重要的是,还会有活力四射让人望而生畏的山蝎子。远处的那座山,盛产蝎子。一种毒虫。在夜晚的时候,满山都是掀蝎子的人,他们拿着紫外线灯,朝石头堆里一照,鲜活的蝎子就会发出蓝莹莹的光来。他们用一个特制的铁钳子把蝎子夹起来,放到饮料瓶子里。一个晚上,多的时候可以捉一百多只。这常常让我想起中学《语文》课本上学过的《捕蛇者说》来,虽然每年都有被蝎子蛰死的事發生,或者失足掉进悬崖摔死,但捉蝎子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因为一只活蝎,会以两元的价格被我堂弟收走,第二天送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烧烤摊上。烤熟的蝎子,一串五只,可以卖二十元。这个城市的人都爱吃。以毒攻毒。
今天来吃烧烤的人不算多,可能是天气的缘故。八张小桌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天气的确太热了,新鲜扎啤也抵不住着炎热的气浪,光了膀子也还是热。
他是夜晚十二点之后来的。
他一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三十出头,却满脸疲惫。这个时间段,跳广场舞和遛狗的都回去了,吃烧烤的也已经不多了,有的已经散场,回家冲澡睡觉;有的转入他们该去的场所,唱歌,洗脚,或者干点其他什么。
他从医院方向走过来,穿一件白色汗衫,牛子裤,声音沙哑疲惫。
五个羊肉串,一串烤蝎子,两瓶啤酒。他说。
好嘞。我站起来,重新用铁钩搂了下炭火。红红的炭火又燃烧起来,像暗夜里新的希望。羊肉在火苗上滋滋啦啦地冒出油来。蝎子还是活的,火苗窜上来的时候,它们挣扎着舞动起来。我喜欢看活物被烤死的景象,这给我一种受虐的惊惧的快感。像我们危险的生活。我有时候想,何止蝎子,我们哪个不是在生活的炭火上烤着?挣扎着?
今天上午,我和李冉照常去医院。李冉的父亲动了手术,肺癌。按照我的意见,不必动手术了。可李冉不同意,她怕她以后会后悔。正像那一年,她弟弟尿毒症住院需要肾源。李冉当时正怀着笨笨。那一颗配型成功的肾,她终究没有捐出来——我也不愿同意。后来,李冉几乎得罪了她老家所有人。她父母好几年不搭理她。这件事成了她很大的伤口,当着她的面儿,我从来不能提与肾有关的事儿。肾宝也不行。
二十五万,住院三个月,手术费加营养费,这些还不够。她父母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尿毒症不治去世之后,只剩下两个女儿。但那一个嫁到了外省,除了手术时回来一趟,放下了一万块钱,就再也没来过。她的日子也不容易,两口子都出门打工,还被传销骗去过十几万。她自己也有病,据说是艾滋病。但也不一定。谁知道呢。也许只是借口。
我们必须努力烤好肉串。别无选择。别说十二点,通宵的事,也是常有的,只要顾客不走,我们就不能打烊。这是规矩,职业道德,更是我们生活的希望。
李冉回来说,护城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她刚才出去公厕小便,看到护城河边上围着许多人,警车也来了,车上的警灯一闪一闪,像一只只诡异的眼。
是个男人,四十多岁。她说。
跳河的还是落水的?我问。
跳河的吧,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照片,是全家福。
唉。我在胸前画个十字,阿门。
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啥大不了的,这么有勇气去跳河,还没勇气活着。李冉自言自语。
天上有了雷声。我和李冉坐在那里看手机。手机上今日头条报道一个跳楼的男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站在十几层高楼的边沿上,来回游走。他打着电话,声音暴躁。有人在下面喊,跳啊,跳啊,快跳啊。后来,男人真的就跳了下来,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天空俯冲下来。
这世界咋了?
真是疯了。疯了。
凌晨三点。雷声更响了,夹杂着闪电。
我和李冉开始往屋里搬桌子。顾客已经没有了,整个广场空荡荡的,除了他。
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雷声与他无关,即将到来的大雨与他无关。他坐着,背对着我们,像一尊雕塑。桌上的肉串几乎没有吃,一串蝎子倒是吃了。啤酒还有一瓶。他坐在那里发呆。
我去让他走吧,马上就要下雨了。李冉说。
我制止了她。他又不是不知道要下大雨。在如此深的深夜里,一个男人在那里吃酒,是孤独的。顾客就是上帝。
噢,是他?这是个骗子。李冉假装收拾东西,绕过去看了他一下,回来说道。
骗子?我问。
对,错不了。我见过他好几次了。在车站前门处,他每天白天跪在那里乞讨。
乞丐也来喝酒吃肉?真的是这样?我说。不过,假乞丐也多了去了。
一点没错。他写了一个牌子,说他女儿得了白血病,在医院垂危,那他为什么拿了乞讨的钱来这里喝酒吃串?绝对是个骗子。她气得胸脯鼓鼓的。我顺手摸了一把,这大概是生活给我的很好馈赠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得好好教训他一下。我说。但是,我们首先得把事情弄清楚再说。李冉说,一点也错不了,我敢保证。
一阵雷声过后,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过去教训他一下,大雨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我和李冉忙乱着收拾桌子,凳子,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天气预报可算是报准了一次,我说。很好的一次。
回到屋里,空气还是有些闷热。但屋外的空气凉爽起来,我们坐在屋檐下,看雨。很久没有下一场大雨了。广场全部被笼罩在了大雨之中。一幕雨帘,从上垂下来,偌大的广场空荡荡的,只有几只灯箱和路灯,在雨中散发着昏黄的灯。
突然,我们看到了他。他竟然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刚才一阵忙乱,竟然忘了还有一桌客人,还有一个孤独的顾客。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李冉说,下这么
大雨,还坐在那里不动。是不是喝醉了?我说。一共两瓶啤酒还没有喝完,不会是睡
着了吧?李冉说。这么大的雨,怎么能睡着?过去看
看,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我说。李冉拿了一把伞,递给我。他在哭,你看。李冉拉住了我。果然,昏暗的灯光下,凌晨四点钟,
他,坐了四个小时一动未动的男人,肩膀抽动,头伏在桌面上,哭声夹杂着雨水飘了过来。大雨伴着雷电,闪烁着狰狞的面目。他任凭雨水如注,抽抽搭搭地哭着。
让他哭会吧。我坐下来。
李冉也坐下来,蜷缩在椅子上,头倚靠在我的肩膀上。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儿,一定是个什么难过的坎儿。她说。
我重新点燃一支烟,又打开了一瓶啤酒。屋檐下的雨被风吹着刮了进来,打在我脸上,雨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红红的烟头熄灭了。
李冉想过去给他送一把伞,我制止了她。我知道,一个想淋雨的男人,是不要一把傘的,再大的伞也挡不住狂风暴雨。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缓缓站了起来。他慢慢举起双手,对着电闪雷鸣的天空,把双手举过了头顶,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我紧紧地搂着李冉,她肥硕的胸挤压着我,让我有种溺水的感觉。但女人的胸脯真是好东西,除了让我喘不动气,还让我觉得有一股温热让我冲动。我已经好久没和她亲热了,我决定,马上我们就做一次,哪怕是躺在利箭一般的竹签上,趁着雨还没有停下,趁着我们还活着。
第二天上午,我和李冉从医院出来,顺道去看了一下笨笨。城北希望路6号,特殊学校宽阔的教室里,笨笨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蜿蜒而过的火车一动不动。
傍晚的时候,雨过天晴,空气凉爽。我和李冉继续把小方桌搬出来。霓虹闪烁,炭火通红,新的夜晚正在到来,吃烧烤的人也正在涌上来。这个晚上,我和李冉都有些心神不定,我们不时地朝医院方向瞟一眼,似乎期待着再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
十二点过后,从那个方向来了两个男人。他们步履沉重,眼神疲惫。他们要了十串活蝎,一扎啤酒。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谈论着这个城市发生的事儿。一个说,可惜了,好乖的,才八岁。另一个叹口气,说,可惜不配型。哎,你说会不会是拐卖来的?另一个喝口酒,说,谁知道呢。不说这个了,你看,这蝎子这么毒,咋就这么好吃呢?
烧烤炉忽然“哔啵”一声,蓦地冒起了一个小火头,我的手一抖,竹签上挣扎的蝎子一下子蛰住了我,瞬间,一股电流般钻心的疼痛像闪电一样袭击了我,我大叫一声,眼泪瞬间滚滚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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