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挺害怕,周围是大片农田,风吹金黄色的麦穗唰啦唰啦地一忽儿倒向这边,一忽儿又倒向那边——瞧我不笨,我能认出这是麦穗,虽然我才上小学四年级。我害怕是因为我*一次远离了水泥城堡、远离了母亲动不动就暴怒的吼叫,我突然不习惯田野如此静谧和空旷。
我和狗贝一前一后地走在麦田间的土埂上,狗贝沮丧地垂着耳朵,浑身脏兮兮地散发着腥臊味。
我偷了母亲一百块钱。目前仅剩下一块。如果恰好在田埂上遇到一个拿馒头的人,我情愿把这一块钱给他(她),——是的,你瞧,我饿极了。
一天前,我还好好地用这一百元,到麦当劳要了大号薯条、香芋派、特级板烧鸡腿堡。买完了这些,我手里还剩下一堆小钞票。
服务生看我一厥一厥的、庄重的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的姿势走路,都惊奇地看我。我的公主裙扎撒开去的褶子,在我屁股坐在圆椅子上时铺成了一个大圆圈。穿着一双黑色的漆皮鞋的脚上,是两条光着的腿,他们搭拉着找了半天可以蹬住的地方。是的,我的个子比同龄伙伴小,她们有时喊我豌豆公主。这时,一个笑眯眯的服务生给我送来一个小木凳子,我看着它放在我脚下,我礼貌地对他说“谢谢!”
当时的狗贝还是一身漂亮的白卷毛,头上是我给扎的小辫。我把吮指鸡给了它,它很乖,一点点的在桌子底下吃干净,我又给它一块,它吃得慢条斯理的。
我趴在胳膊弯里,看了一会狗贝,因为它这条小辫,我被母亲说不好好学习磨洋工而胖揍了一顿。她一脚踢在我的小腿上,因此走路不得不一撅一撅的。
我不想在城里停留太久,我一直有个念头,就是离母亲越远越好。在城郊的小卖部,我花掉小钞票其中的一张,买了果酱面包和糖和一瓶雪碧。然后带着狗贝继续往前走。
晚上我和狗贝睡在一个没人看管的路边的水泥管子里。月亮把大地照得雪亮。我害怕有鬼出现,就抱着狗贝睡觉。一觉醒来,天居然亮了。我吃掉很后一根薯条,舔干净很后一包番茄酱,又让狗贝舔干净我的嘴巴,我们继续出发。
我彻底逃出了城,因为我已经到了没有高楼的农村。一群乡下小孩拦住我,很粗野地管狗贝叫小娘们儿狗,还让他们的杂狗闻它。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小女孩还扯我的裙子,说“演员哪!”然后他们就撅着脏兮兮的肚皮,露着没有门牙的嘴大笑。
我小声尖叫“狗贝快跑!”然后从他们的缝隙间逃似的跑了,引起他们更大的笑声。虽然有点狼狈,但我一点也不恨他们,只是猜不出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欢笑。
我身上挂的小猪钱包在剩下很后的一枚硬币前,我不得不买了钙奶饼干和一根玉米脆脆肠。狗贝的小辫没了,长毛披在眼睛上方,吃完脆脆肠以后它就拉稀。但它还是喜欢跑在我前边,疯跑一阵,前爪儿一下一下地刨着土,后爪儿跟着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往后跳,玩一会儿,便停下等我一会儿。等我的时候它就撒欢,两条后腿儿象风轮似的向后蹬土给我看——毫无疑问,它把自己弄得越来越脏。
狗贝是我很好的朋友,但是很要命,我从来就没好好的把我的它写到作文上。前些日子老师布置作业,让写我们认识的小动物。我这样写道:
我家有个狗贝,黑黑的眼睛,可可爱了。人家给它一根火腿肠,它就等,人家给它一捆火腿肠,它就diao着跑回家来了。
老师问:“巩施施,你认为你家的狗贝很聪明是不是?”我点点头,老师又说“你妈也这样教育你呀?”我摇摇头,因为我没人给我火腿肠。
老师给我作文一个零分。唉,我真的写不好作文。老师还把我妈妈请到学校去谈。谈完了,我妈就怒气冲冲的回家,我觉得不妙,溜着墙根走路。还好,她很快被杂七杂八的家务缠绕着,竟把揍我的事给忘了。
老师又留了新的家庭作业,是成语填空。我填上了一些,还有几个让我傻眼的,只好问妈妈。爸爸常年在外做生意,就是在家也不见得会。妈妈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在“()立()群”的*一个空里让我填上“独”,第二个空她说得想一会再说。“()假()威”妈妈说她会,在两个空里都填上老虎的“虎”。“一()双()”妈妈在*一个空上填上“箭”在第二个空上填上“叨”。
不用说,我的作业又被画上了好多难看的红叉。老师拍着讲台问我你妈妈上没上过学,我说上过,她在山东农村一直念到初中就从乡下跑到北京,她干过发廊妹,然后认识了我爸爸。老师斜昵着眼睛看了我半天,叹了一口比我还长的气,说你写作文要是能象说话这样一套一套的也行啊。
我学习这么差,怪不得我。这之前我休学半年了,是啊,不得不休学,因为我要拉小提琴。我要考音乐学院附小。
提到小提琴,这是很好能使我神气的事情。我拉的威瓦尔第《四季》中的《春》,已经获过西城区文化沙龙一等奖。虽然一等奖名额有点多,十名。我希望在继续的比赛中争取到*一名,要不然,又得挨揍。我妈妈打孩子上瘾,这是她自己说的。她打完我又宝贝宝贝地叫个没完,弄得困惑不解。
妈妈的怒气来得很快,有点象被巫婆施了魔法。唉,如果巫婆能给我妈点一点儿制怒的药水的话我就好过多了。
有几回我的小提琴拉得不好,被老师批,结果回家后她一边声嘶力竭的骂我花那么多的钱,难不成就让你到老师那里糟蹋去吗?!一边随便在我脑袋上、后背上乱敲。我知道她心疼钱,也知道我错了,我不能按照我的意愿拉琴。那次妈妈把我的手绑在椅子背上,一会拿刀一会拿擀面杖,扬言要消灭我的手。我吓得屁滚尿流。妈妈看见我裤裆湿了,楞了半天,边说妈妈不对,边把我抱过去哭。
她很丑陋地哭着,说,这年头不好好学习可怎么出人头地呀,没文化多受人欺负呀,当年你姥姥要是好好管我,我能象今天这样嫁你爸那秃子嘛......
我一次又一次的原谅妈妈,但她下次还犯同样错误。我开始恐惧她,因为她的脸变得太快,一秒钟的速度,由晴转阴,暴风雨就来了。
对了,我的名字叫巩施施,妈妈说,希望借“巩”这个姓,真的“拱”出一个西施来。她常夸耀自己起的这个名字,还常常问人家你知道施施名字的来历么?人家说不知道哇,她就不厌其烦地给人家讲西施是古代美女,净穿好衣服。但凭一个孩子的直觉,我猜她指定又闹着什么笑话,因为人家嗤笑的神态,让我有点替妈妈害羞,我不想让她出去丢人,但她是大喇叭,想说啥就说啥,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没权利选择自己叫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庆幸妈妈没直接叫我西施,否则的话,再不愿意我也得受着。
我逃跑的那一天是个下午,太阳还在城市的上空,站在自家的阳台上,透过高楼的缝隙我看见它很美,空气里舞动着很多灰尘,我发觉大自然一定比房间更让人舒服些。
我把书包放在家门口,坐在沙发上盘算着怎样偷些钱出来。妈妈通常都在手腕上挂一只手工编的小钱包,平时出门都带着,出去接我放学时,顺便买菜。
本来我应该向往日那样看DVD《春》的演奏,然后模仿小提琴家的演奏。妈妈说这样既省钱又可以看高水平演奏。她有的时候真节约。
我家没钱又有钱,爸爸做生意,结回帐来就有钱,结不回来为了给我凑学费,我们三室一厅的房子就要出租两间给那些外地来京考音乐的人住。虽然我妈并不是北京人,但她确实瞧不起那些外地人,说她们有可能是坏人,但我非常喜欢。不知为什么她们总是谨小慎微的样子,来去匆匆,并不多言多语。她们时常给我点东西吃,妈妈来者不拒,有时候我不想要,她还偷着掐我一把。房客里有个陪读的影妈妈,从来不计较妈妈的态度,总用很和善的眼光看我,她很有文化,除了给女儿弹和弦,让女儿说出正确的音,有空还把妈妈教错的语文数学题给纠正过来。
此时,外地人都不在家,大概在外面吃晚饭。我一个人象到了陌生人家,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坐了半天了。
狗贝老早就跑过来,立起身给我作揖。我说上来,它就一跃到我腿上,小屁股一收,蜷在我怀里。中午妈妈跟老爸吵了架,因为爸爸把房产证给抵押出去做生意了,妈妈说他胆子太大,万一生意失败,我们娘俩住哪里?爸爸就说妈妈是丧门星母老虎。两个人骂着骂着还动了手,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们动粗把狗贝吓坏了。
我万念俱灰,抱着狗贝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打仗,觉得都是我的错。
我正想着他们中午吵架的事,突然听到防盗门咣铛一声被妈妈踢开的声音。妈妈夹着风、拎着菜进来,看见我就啊了一声,放下菜筐就吼为什么不拉琴你以为你都会了你自己不抓紧以后我就不管你了你要饭去你拣破烂去你学习不好再不好好拉琴你死了得了我也活够了我喝敌敌畏我跳楼……
我一方面很害怕妈妈死掉,一方面希望她不要用死来纠缠我。我够烦的啦,也够累的啦,整天学习学习,再加上一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妈妈。
我叹着气拉开了《四季》,旋律确实像小溪水一样流进我的心田,到处春色。我闭上眼睛幻想自己置身田园里,蝴蝶煽动翅膀,发出细微的只有我能听得见的声音。
如果我是蝴蝶,我一定是一只很漂亮的很自由的蝴蝶。
拉的啥呀!妈妈的怒吼象个炸雷,同时一脚就踢在我的小腿上,很疼,我尖叫了一下,她使劲全身力气,立着眼睛,头发飞了起来,在空中挥着双臂,吼出一声:闭嘴!!!
我就把哭声极力咽在喉咙里,下嘴唇撇出老远地抽搭起来。
我不得不佩服妈妈的记性,她牢牢记住了《春》的每段旋律。接着她带菜叶子的手烀在我脸上,凉凉的,呱唧一下,又脆又响。她认为我故意捣乱,带着欺骗性质,你骗我?你敢骗我?你竟敢骗我!!!她立刻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耳瓜子一阵比一阵紧,一阵比一阵狠,在她的眼神当中,我又看到一种上瘾的光,我真替她担心,老这么生气,肺炸了怎么办。我又害怕又无法脱身,我跌倒在地,她就俯下身子,继续扇我的耳光。我逃不掉,哪怕回来一个人也好,救救我,救救妈妈,我希望有魔法现身,在她后脑勺上用木棒来那么一家伙。
狗贝吓得跳到一边,把头抵在地板上短促的叫。妈妈说她很恨撒谎的人,她想让我承认我确实撒了谎。但我没撒谎,我不能承认。
别人家的孩子一定都没有遭过我这样的罪。他们一有压力就离家出走。不是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实在是我舍不得心爱的小提琴。但是这次不走不行了,我受够了——至少,我也得给她点颜色瞧瞧。狗贝懂我的心思,它依着我的伤腿不肯离开。
趁妈妈终于回到厨房做饭的间隙,我爬起身,抽泣着,轻轻地,从她钱包里翻出好几张一百元钞票。
我抹了一下眼泪,看清了是五张钞票。想想,唉,算啦,她如果发现钱少,会象失掉命根子一样疯掉。再说,小孩拿那么多钱不安全。我只拿上一张,把其余的放回钱包里。我把这一张叠好,放进斜垮在肩上的小猪钱包里。抻头看看四周,没人。厨房里传来油烟机的嗡嗡声,和妈妈打电话的声音,大概是和爸爸讨价还价回来之后怎么办的事。
我很镇静地走到妈妈背后,敲了一下她的屁股,说我去溜狗,吃完饭再拉小提琴吧。妈妈将手机揣到上衣口袋,想抱我一下似的,我看了看她脸上现出的愧色,淡定地往后退了一步。其实,我撒谎的本领并不到位,不是每次都成功骗过对方,一旦失败就很麻烦,除饱尝妈妈的老拳外,还有被扔到楼下的可能。但是这次我成功了,妈妈说宝贝儿去吧快去快回。她轻易地相信了我!
我和狗贝一溜烟儿地出了家门,又出了社区的大门,然后沿着炙热的夏天傍晚的街道朝城外走去。
我成功地逃离了城市,逃离了水泥建筑,没人在意一个孩子和她的狗,城市的黄昏人流如潮,没人注意我和狗贝。
这会,我伸腿坐在田埂上,还在寻思他们中午在地上滚来滚去的身子,两个长在身子上的脑袋,一会光头在底下,一会卷发在底下,也象风轮,转个没完。我的生活也卷在他们的轮子里,被搅得一团糟。
我离开家已经有一夜一天了,身上的钱也没了,我和狗贝都饿得不成样子。
眼瞅着天又要黑了,我到哪里过夜呢?我被难坏了,我嘤嘤地哭个不停。
青蛙的鸣叫渐起,我看看四周,开始埋怨自己:我干吗要跑出来呢,谁生气不打人呢!我啜泣着跟狗贝说是不是可以原谅妈妈呢,狗贝看了看我,立起后退,朝我作揖,它也同意了。
如果妈妈再打我呢?
狗贝垂下头,仿佛在说,我也没辙啊。
我更没辙呀!我叹息道,躺倒了,鼻涕和眼泪顺着脸流到土上,我喃喃地叫狗贝呀狗贝呀。
如果有神仙就好了,让她给我用麦子搭个窝,我们俩就住在这里。
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施施,睁开眼睛。”
我不睁,因为我刚好看见一个麦穗编成的金黄色的尖顶小屋矗立在田埂上,门边还有一串红绸子扎起来的风铃,随风摇啊摇啊,玎玲玎玲地响,我的小提琴也飘飘摇摇地飞来了,就要落到我身上。
“施施啊!施施啊!我的施施啊……”
狗贝叫得很欢,它踢起的土屑落到我脸上。我想喊:“妈妈抱抱!爸爸抱抱!”但是我的力气早用光啦。
癫痫病药物治疗方法癫痫有哪些伤害呢癫痫病治疗哪里效果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