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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味】回梦(小说)

来源: 情感文章网 时间:2022-04-16 16:38:10

余贵死的时候,何香七十五岁。余贵与何香同年,比何香大半岁。余贵死的前几天,正好是何香的生日。何香没对余贵讲。何香想,余贵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哪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呢。况且,自己跟了余贵几十年,从来就没希罕过过生日,生日不就是个日期么,跟其他日子有什么两样。何香知道,在余贵心里,记得很清楚的不外是那些本本上的东西,跟它们相比,自己的生日算啥呢。

余贵躺在床上的前几个月还比较清醒。每次,何香把药端到余贵的床头,余贵都会抓紧时间跟她唠叨。余贵说前村李家大湾祠堂后的山上有一棵人参,大约长到明年就可以挖了,自己上次去时特意在那里做了记号。余贵还说九真山山顶那座废弃的道观旁长着好多鱼腥草和威灵仙,叫何香有时间去采些回来。有时,何香根本听不懂余贵讲的什么,可余贵仍旧津津乐道:“甘草,味甘,药性平和,无毒,入心脾二经,解百毒,和诸药……”

可那些天,余贵却老是犯糊涂。躺在床上,一会说要吃紫苏,一会说要吃山药,一会说看见村里那些早就死去的人来看他了,醒来还怪何香不给他们倒茶,怠慢了他们。何香说,家里哪里来人了,我一个人影也没看到呢。可余贵坚持说看见他们了,男的,女的,中年的,老年的,满满一大屋子人,挤得水泄不通。还说看见那个叫什么顺耳朵大爹的,一脸胡须,正朝着他笑——小时候顺耳朵大爹还抱过他呢。何香说,你个老鬼怕是糊涂了,前些时小儿子和媳妇还有亲家都回来看你了,你该不是记混了吧。余贵说,哪里记混了,我明明看见顺耳朵大爹坐在堂屋里,他当官了,还戴着官帽呢。

何香不理会余贵在床上胡说些什么,余贵说余贵的,她照样去忙自己的。何香知道余贵这次肯定是熬不过去的,可田里地里的事情总还是要做啊。何香想,人一生总有几次要跟鬼门关打交道,跟阎王爷打交道。人要是年轻,血气方刚,阎王爷就怕你,斗不过你。可现在,余贵躺在床上好几个月,吃的药比饭都多,哪来的精气神去跟阎王爷斗啊。

早在十年前,余贵就对何香说,有个算命先生说他很多只能活七十五岁。去年年底,有天晚上余贵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师傅手里拿着一根拂尘,戴着礼帽,穿着长衫,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骑着一只白鹤驮着他飞走了。余贵醒来后对何香说,那老头子是仙翁,这个梦叫做驾鹤西去。自己若是得了病,肯定是打不过去的,要仙逝了。何香是文盲,小时候从没进过学堂。她根本不懂什么叫驾鹤西去,更不懂什么叫仙逝。死了就死了,还能驾鹤,还能成仙?余贵耐心地跟她解释,说师傅在那边已经成仙了,师傅骑着白鹤来看他,实际上是想他,要接他走了。

余贵跟师傅的事,何香听过好多遍,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小时候,余贵家穷,余贵常常到附近的九真山砍柴,挖野菜。那年春天,余贵到山上砍柴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伤晕倒,被一位隐居在九真山道观内的老中医救了。那位老中医身材瘦高,精神矍铄,面容慈祥。余贵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便是他笑眯眯的脸。余贵知道是老头救了他,立即翻身下床朝老头叩头致谢。老头见他聪明机灵,问他想不想学医,余贵连连点头说想。从那以后,一有机会,余贵就跟在老头的身后满山遍野跑,师傅教他认草药,告诉他哪是行骨风,哪是半边莲,哪是女真子,哪是人参。余贵悟性高,记性好,只要是师傅告诉他的那些草药,几乎都可以过目不忘。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有一天,师傅对余贵说,他的家乡解放了,再也不用在外漂泊了,他想回家,叶落归根。师傅临走时交给余贵一个小木箱,嘱咐他要好好保管。从那以后,余贵再也没见过师傅。

师傅走后,余贵把木箱打开,发现里面装着的原来是几本装帧完整的中草药书,有元代的李东垣和明代的李士材撰写的《珍珠囊补遗药性赋》,有天都程钟龄著的《医学心悟》,还有《华陀外科十法》《增补万宝全书》等。这些书全都是用毛笔书写的手抄本,绳线装订,纸质柔软,白中泛黄,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余贵小心地把它们藏在干燥的山洞里,一有空就跑去看。后来,余贵把它们悄悄地带回家藏起来,还上了锁。何香和余贵结婚时,发现余贵经常鬼鬼祟祟地摆弄这个小木箱,起初还以为里面藏着的是一箱财宝呢。

六十年来,余贵常常夜里把它们拿出来,在灯下细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把它照原样抄下来,问村里那些读过书的人。每次看过之后,余贵仍旧把书放回木箱,并且上锁。现在,余贵不但对那些书倒背如流,而且还能采摘和配制中草药,给村前村后好多人治好了风湿、哮喘、颈椎病。每次,何香生病,余贵都会亲手配药,亲自熬药。那药带着泥土的腥味,苦苦的,涩涩的,香香的,几副药下去,何香的病就会奇迹般好起来。这次余贵病了,何香劝他也给自己熬几副药。可余贵却说所有的药都不灵了,因为师傅来看他了,在师傅面前,自己怎么能装大呢。这些年来,每到春秋季节,余贵都会进山去采药,有时十天半月不回来。余贵不说,可何香知道,余贵肯定是想师傅了。余贵曾说自己是在山里认识师傅的,只有进山才可以见到师傅。现在师傅来接他,他肯定要跟师傅一起走的。

说来凑巧,转年开春,余贵就病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真成神仙了。三月,何香陪余贵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何香,余贵是肝癌晚期,很多只能活半年。医生嘱咐何香,不能让病人知道,都这时候了,要想开点,病人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玩就带他去哪玩。何香听了,满口答应。可从医生那儿出来,打了个转回到病房,何香陡然憋不住了。她跑到余贵身边,拼命地用手捶他的后背,嘴里不停地骂道:“你个老鬼,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要走了,我再找谁来帮我做事啊!”一边骂,一边眼泪“哗哗哗哗”地往下流。余贵心知肚明,嘴上却说:“老婆子,你哭啥啊?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还指望我活一百岁,跟你做一百年的事啊!”

余贵的葬礼办完以后,来奔丧的亲戚都走了,空荡荡的平房里只剩何香一个人。何香的大儿子在城里打工,说要接何香去城里住一段时间,二儿子和媳妇在县城上班,也要何香去住一段时间。可何香那儿也不想去。何香知道,大儿子前后离了两次婚,刚找的老婆又懒又狠,大儿子做事回家经常连饭都吃不上,哪还管得了自己呢。二儿子和媳妇虽然好,可他们每天上班一走,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间五层楼的楼房里,谁都不认识,连门也不敢出,就跟坐牢一般。何香想了想,说,我那儿也不去,你爸还没走远呢,他要是回来,家里没个人怎么行呢。

余贵走了以后,何香一直打不起精神来。白天,何香到水井挑水,去水塘清洗衣服,在灶台前烧火做饭,总感觉余贵就在自己身边或是身后,如影随形。有时,何香明明感觉余贵就在她身后呼呼地喘气,甚至能听到余贵清楚地在自言自语,可一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再有时,何香在地里锄草、摘菜,突然感觉眼前一个人影一闪,穿着黑黑的衣裤,和余贵的身材一模一样,把何香吓一跳。何香定了定神,赶紧骂道:“你个死鬼!你来帮我做事啊,躲什么躲?”到了晚上,何香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说话的毛病犯了,就开始和余贵聊天。何香从自己进余贵家做媳妇开始聊起,聊婆婆怎样狠心地对自己,每天让自己喝稀饭,喝到后来,见到稀饭就吐;聊余贵怎样傻乎乎地不知道心疼自己,自己当初刚嫁过来时,余贵帮家里做事,挣的每一分钱都上交,从来不晓得藏点私房钱讨好自己;聊这些年余贵常常进山采药自己担惊受怕的日子。

聊着聊着,何香的伤心事被勾起来,又一口一声埋怨余贵,说自己当初怀*一个孩子想吃一串冰糖葫芦,余贵舍不得买,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惦记着那串冰糖葫芦。虽然后来余贵买过几次,可何香总觉得没有怀孩子时想吃的那串冰糖葫芦好吃。不一会,何香又突然想起余贵的许多好处来。比如,余贵经常熬各种各样上好的中药给何香补身子,何香的风湿性心脏病也是余贵花了几年时间给治好的。还有,余贵在外面帮别人做了好事,治好了牙痛,解了蛇毒或是治好了跌打损伤,别人感谢他的东西都舍不得吃,总是带回来给何香。有一次,别人给了余贵一颗水果糖,余贵也把它揣回来,拿刀把糖一分为二,硬塞给何香一半。

何香一个人自顾自说着念叨着,屋子里半天没反应,黑乎乎静悄悄的。何香觉着有些害怕,一摸身边,空的。这才记起余贵早走了。

何香记得余贵走的那天晚上,刚开始嘴里还叽叽咕咕的,像是在吐水泡。那些天,几乎每天余贵都在叽叽咕咕的,何香以为他又在背那些药书上的东西,没在意。何香安顿余贵吃完药以后,躺在他身边听了一会睡着了。凌晨三点,何香醒了。何香没有听到那咕咕的声音,感觉有些异样,赶紧用手去摸余贵,发觉余贵的身体已冰凉冰凉的。何香把手缩回,爬起来开灯,再来试余贵的鼻孔,已经没有一丝气息了。何香这才哭起来。

何香在娘家排行老四。何香十一岁时,三个姐姐都嫁了,妹妹还小,何香成了家里的主劳力。那时候,何香娘家的家境一天比一天好,田地也越来越多,家里办了一个碾米的作坊,还请了两个长工,一个放牛娃。每天早上,何香都会赶着牛车去集市卖米。卖米的前一天晚上,何香会把米倒进金黄色的桐油木盆里,用舀子慢慢的往木盆里洒水。每洒一次水,何香都会甩开两臂,拼命的把米上下搅动,直到那些米粒吸饱水后通体透亮,饱满白皙,看上去亮晶晶白花花的。到了集市,何香的米总是比别人卖得快,价格也卖得好。从集市回来,何香娘总会笑眯眯地给她一点小小的赏赐。何香把娘的这些赏赐一点点积攒下来,全都换成了袁大头的银元,装了满满一罐子,把它藏在自己房间的墙壁里。

何香十三岁那年,娘在生了七个女儿后终于换胎生了一个儿子,一直在人前抬不头来的爹娘一夜之间扬眉吐气。为了好养,爹娘给儿子取名叫毛狗。毛狗出生那天晚上,鞭炮把整个村子都吵醒了。一连三天,爹娘在家里设宴摆酒,凡村前村后,不管有没有沾亲带故,只要有人空手来说几句恭贺的话,爹娘都会盛情款待。那几天,何香家门前的一条路从早到晚就没断过人。

毛狗出世后,家里更多的事压在何香身上。每天早上,公鸡刚刚打鸣,何香就被叫起来做饭洗衣,然后到集市去卖米。毛狗四岁不到就被送进学堂读书,由何香接送,一天两趟。再后来,土改运动开始了。何香家被划成了地主,田也分了,地也分了。这还不算,何香的爹娘还被赶到村子外临时搭起来的高台上,手捆着,头发绞着,被人揪着逼问家里的财产都藏哪儿了。何香的娘胆小,台下的长工和放牛娃一吼,就把家里藏的金条银元首饰一古脑儿全招了。批斗的人把何香的家抄了,连何香藏的那罐银元也抄走了。为此,何香哭了一天一夜。没过几天,何香娘上吊走了。何香爹咽不下这口气,与批斗他的人动起手来,被打成内伤,半个月后也走了。何香家瞬间就垮了。几年后,何香嫁给了贫农的儿子余贵。

何香嫁给余贵前,根本不认识余贵。何香没有父母,就由大伯替她做主。何香的大伯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媒人来做介绍时,叫媒人直接去问何香。听媒人说余贵家是贫农,很穷。何香没有做声。媒人说余贵是一个孝子,勤快老实,还读过两年书。何香从没进过学堂,听说余贵读过书,当下心里一动答应了。一个月后,何香嫁了过来。何香出嫁那天,余贵带着花轿来接何香。何香听着鞭炮声,坐在大红花轿里颠儿颠儿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淌。两个人的村子相隔不到五里路,可何香恨不能把这条路变成五十里路,甚至永远也不要到头才好。

在乡间有回梦一说,死者死后必须得报梦给亲人,如果死者到亲人梦里来了就表明在那边生活得好,否则就相反。余贵走后几个月,隔壁的幺婆问何香,余贵回梦过没有。何香说没有。幺婆的老伴是半年前走的,因瘫痪在床厌倦了,喝农药走的。幺婆说,像她老伴那样寻短见的,阎王簿上本没有他的名字,到了那边还得过好长时间才能被提到阎王殿来。像他那样不能回梦是正常的事,可余贵是阎王爷勾了花名册,正当名份的,阎王爷肯定会准假让他回来的。何香摇摇头,叹了口气:“别提了,一次都没回过。个老鬼怕是呕我了,生我气了,他不来看我,连个梦也不托给我呢。”

何香回想起余贵临死前那些日子,总是叫她不要到田地里做活,叫她陪在他身边多坐会儿。余贵总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他们都成人成家了,用不着你操心了,你拼死拼活干什么啊?你就坐在我身边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你现在不陪我说话,等我死了,阴阳两隔,你想找人说话都难呢。可何香当时没把这话往心里去,她惦记着好多事呢。她想,家门口的茅草长得都有一人深了,要清理;地里的菜得赶紧种下去,错过了季节,菜就不长了;门口的柿树长得超过屋顶,枝干压在屋瓦上,该整枝了。还有,余贵在屋前屋后种的那些鱼腥草、牛膝、人参等,一片一片,全得靠人收拾。余贵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自己总还是得尽力帮帮他们啊。何香想,余贵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事要做呢。要是这会余贵死了,门前来两个人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再说要真死了,门前肯定是要搭棚垒灶的,还要摆酒席。这茅草丛生、枝叉横行的,怎么给余贵办葬事呢,可不能让人觉得委屈了余贵。何香想,这么多事,余贵还要自己陪他说话,哪有时间呢。有时,何香忙起来,恨不能把余贵从床上拖起来帮自己干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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