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真快,不管你喜不喜欢,一眨眼已到中秋月又圆。
有关中秋节,记忆很深切处总是几多欢喜几多悲愁。
一
小时候,塞北黄土地上见得很多的果树是杏树。黄黄的甜杏在夏初就已成熟,于是到了中秋节,我们当地没有自产水果。节前,大人们正赶上田间农活儿吃紧,母亲叼工摸夫地烙上一个大月饼,父亲再买一个西瓜、半盆红红的秋果子,一家几口人,忙忙碌碌地就把节过了。
那时过节简单节俭,家家户户仅能买一点点瓜果,割很窄一刀肉。我家也会割一窄条五花肉回来。十五傍晚母亲麻利地和好面,将肉切开跺碎,和上焯过水的白菜或胡萝卜丝,搅和进去胡油、盐和花椒、干姜面,拌成饺馅儿。我们姐儿几个凑上去,揉剂子的,擀皮的,热热闹闹地和母亲一起包两笼饺子。
在父亲和哥下地回来之前,母亲先将烙好的月饼摆在木条盘里,西瓜划开牙,小心地将秋果子摆放在月饼旁边。有时家里有红糖或其他稀罕吃食,母亲都会摆在条盘里,然后将条盘端端正正地放在房檐下的方桌上。这是我们当地祭奠上苍的一种习俗。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们,这些用来供养月亮公公的吃食,在敬供仪式之后只能由家人们食用,不可以用来招待客人。
之后,母亲就将饺子下到沸水锅里,我们轮流推拉风箱,扇旺灶坑里的柴火。瞅空我们还会溜出去,巷子里、房前屋后地转悠一圈儿。当我们闻着饺子香飘满庭院后,母亲已将白白胖胖的肉饺子捞在几个大盘里,笑嘻嘻地站在房门口,等待我们归家的脚步。
十五好过十六难过。那会儿人们常说这句话。大半年逮着这么一顿肉饺子,各家的娃都放开肚皮吃,直吃到撑满肚肠嘴角带油地打着饱嗝。这时候,饱涨的小肚皮里往往焦渴难耐,娃们就会频繁地喝冷水。吃过饺子,我也一次次去水缸里舀水喝,挺着小肚子像怀孕的大肚婆娘弯不了腰不说,连带脖子都梗着,直直地。不小心半夜再滚出被窝,十六一大早指定会上吐下泄,那就是难过的日子到了。然后水米不打牙,折腾三五天,才算熬过一劫。
逐渐欢实起来的娃们仍心心念念,惦记着那几个紫红果子是不是被兄弟姐妹们偷吃了。果子是节前母亲给分下来的,每人五六个。秋果子是中秋节的招牌,谁家里放上几个这样的果子,只要房门敞开着,远远地在院子里就能闻到,这就是中秋的味道了。父母亲每年节前两三天会买半搪瓷盆果子回来。十五那天,我们将分来的果子逐个儿擦拭干净,揣一两个在衣兜里,其余的藏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衣柜或粮瓮都是藏果子的好地方。
后来母亲教会我们打果络儿。几条棉线对折,串在另一根线上,在空一指宽处绾一个死疙瘩。然后七绕八绕,每隔一指宽再绾一个疙瘩。疙瘩越密,果络儿窟窿越小,越能装个头小的果子,还不用担心果子会漏掉。
打好的果络儿系在胸前第二道扣门上,红果子坠着络子摆来摆去。随着娃们雀跃的脚步,果子一天天由红到紫,由紫到黑红,十五的味道在果络儿里经久不散,一直摇摆到记忆深处。
二
那年暮春母亲在几块农田播下种后,永远离开了我们。从那以后,我、小弟还有父亲爷仨相依为命。虽然不久后我参加工作,可以自食其力,但没有母亲的日子是悲凉的,没有母亲的节日更是心也戚戚泪也涟涟。人们都说有妈才有家,有妈在的家才是温暖的家。只有失去了母亲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这句话的滋味和份量。
母亲刚走以后,只要我待在家里,耳旁便响起她老人家重重的足音,眼前总闪现她老人家的笑脸,好像母亲一直都在我身边。没有了母亲的日子,思念弥漫在庭院的每个角落,漫延在田间地头的垄垄禾苗中。那几年夏秋时节,除去按时上下班,我总是起早贪黑地奔波在那几亩责任田里。汗水和着泪水祭奠着早逝的母亲,那几年也将自己磨砺得更加吃苦耐劳。
艰难的日子里,我的生命中一直有亲人陪伴在身旁。哥嫂是我那时除了父亲之外很亲的人。他们不仅务营自己的薄田,还拉扯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的日子同样艰难。但每到自己的农活儿松快的时候,他们仍不忘帮衬我一把。哥会帮我们拉回成熟的庄稼秸秆,卸在场面里,嫂子和我们一起铺开晾晒,哥开着拖拉机碾下莜麦或胡麻颗粒。收场,扬场,筛簸,装袋,一场秋田收下来天已大黑。那时哥嫂在我心中是山,是我倚靠的港湾。
除去农忙时搭一把,过时过节哥嫂会喊我们一起去家里。我们聚在一起,人多自然热闹,也有了家的温馨。中秋节也不例外。十五那天,我们会一起在地里拾掇庄稼,临近中午和傍晚,我和嫂子先回家做饭。午饭通常炸糕拌土豆丝细粉条,晚饭少不了包些饺子。大家忙忙碌碌地天就黑了,月就圆了。
九二年的中秋节应是一个难忘的日子。那天白天我们依旧下田干了农活儿,午饭炸了糕吃了凉拌细粉丝。可晚上却没能吃到饺子。傍晚我和嫂子从田里走回去后,嫂子对我:
“今天怕包不成饺子啦,我肚子疼,可能要生了。”
嫂子说完,我急忙去找住在附近的两个本家婶子。哥回来后忙去找接生婆。那会儿医院妇产科大夫还会私自出诊,挣些接生费。两个婶子过来后将我挡在院子里,她们说闺女家别进产房,被吓着可不好。我只好待在院子里,帮不上屋子里面的忙,我只有干着急。
屋里一通忙乱后,一阵响亮的啼哭声传来,嫂子生了,那是小侄儿降临时的喧告。在千家万户共饮团圆酒时,小侄儿一路独特的欢唱与我们相聚,完成了他初次让我们喜极而泣的一次人生旅途。嫂子在生产前一直强撑着随时临盆的身子下地,不曾休息半日。这或许是老百姓司空见惯的样子,但多年后每每念及那个难忘的中秋节时,我都不由地对嫂子生出一种疼惜和敬意。
三
几年后,我嫁作人妻。不久小弟将弟媳迎进家门。从那以后,我将包括农事在内的娘家大小事务都交给弟媳打理。我与农事渐行渐远的时候,父亲一直与小弟一家生活在一起。每年的中秋节我都与夫家家人待在一起。而父亲或与小弟一家或与哥嫂一家,祖孙三代一起其乐融融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繁忙的中秋节。
年复一年地忙碌过后,父亲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由很初的气管炎肺炎直到肺气肿肺心病,很后心肺功能衰竭,脏器不能自主工作。记得父亲*一次大病住院时,我尚在生产儿子后的假期中。因宝宝仍在襁褓中,我的身体仍未完全恢复,爱人义不容辞地担负起陪侍父亲的责任。那段日子父亲在医护人员精心治疗下,还有爱人和小弟的陪护下,一日好似一日,父亲从昏迷中醒来,直至痊愈出院。好消息一天天传来,我悬起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之后的春秋时节,父亲总会大病一场。用父亲的话说,开了与医院打交道的头就甭想匀着出气。出气是我们当地方言,指呼吸。父亲的病结在呼吸上,老人话里话外都与之相关。老父亲一次次犯病,我们兄弟姊妹六个不同程度地陪侍在病床边,尽着孝心。每每看到老父黑紫的嘴唇,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艰难地喘息,那种谁都替代不了老父病痛的无助和无奈一下一下刺痛着我的心。
很难忘的是二〇〇〇年秋,父亲在住院治疗半个月后回家。从那以后,老人再没有离开过他那间小屋。每次为父亲洗完衣物,擦拭老人手脸的时候,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困扰着我。老父消瘦的脸,护士输液时都找不到血管的手脚,遍布着淤青,这些都让我潸然泪下。
缠绵病榻的日子,父亲的神智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老人当时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常常令人头皮发麻。有时父亲会说“你妈来看我了”,有时还会说“你爷爷在等我呢,瞧,他就在门后”……在许多年后的今天重新揣摩那些话语,其实那是老父亲自己心愿的表述。老人真的累了,一次次与病魔的抗争中老父亲已明显力不从心。在自己很无助的时候,老父亲像所有年少孩子一样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精神支柱;在自己疾病很严重的时候,老父亲想到的是与自己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妻子——我的母亲。
父亲很终没能挺过那一关,安详地走了。那天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二〇〇〇年中秋节午后。
那个节日是继小侄儿出生后又一个永远留在我心底的一个中秋节。那天午后,我与两个姐姐本打算去帮小弟到地里起土豆。我们姊妹三个先后进了父亲的屋子,不一会儿老人的情绪开始波动起来。一会儿要下地,一会儿又要上炕,折腾了一通后,老人一口痰没上来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老父离去时,我们都围在老人家的周围,可惜的是我们再没有能力将老父亲挽留在我们身边。但我们明白自那一刻起,我们兄妹六人再无父母会疼爱我们。
父亲离开的那个中秋节距今已近二十年,在那些个没有父母的节日里,我总会用一个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去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诸如哪个侄儿侄女成家立业啦,哪个外甥考上大学啦,我都会默默地在心里说给天堂里的父母听听,让老人们放心,让老人们和我们一起分享快乐。
我想,长久以来的怀念都深深地印下亲人们的努力和执着,所有这些心路上的努力都是在与逝去的亲人一一告别,所有的刻骨铭记都是在祝福逝去的和健在的亲人安好,所有有关中秋节的记忆也都是对当下美好生活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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